你可真是人间大明白。
五年前,根据科技爱好系列图书的出版计划,我请叉(novakon,覃永良)准备编写一本软件入门的书,目标读者是没有软件基础的科技爱好者,要求“引人入胜,诲人不倦”。叉倒是欣然应允,但需要按他的想法写。于是要他试写一章,我先看看味道对不对。本文公开的,就是这一章的内容。
我看了之后,笑而不语,发给出版社试探一下。编辑吓坏了,大约是比看到580nm波长的内容还要紧张。加上叉又想去做别的事,也没有修正道路继续写下去的兴趣了,于是就此鸽住。
以下内容为叉所写,不是我写的,不代表我的观点,但我认为除了不可言说的方面外,基本符合最初的要求。没有下回,想看后续可以自己写。
一
自中国加入WTO以来,国内绝大多数高校都用电子游戏取代了传统的预习和复习,只有极少数家境贫寒的学生,才会把图书馆当成他们的家——相比宿舍,待在图书馆除了温馨还可以省下买耳塞的钱。来自汕尾的小伟就是他们学校八千平图书馆的常住人口,但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来看书了——自毕业之后,小伟就一直在找工作,但直到今天下午之前,他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下午6点,小伟伏在广州大桥东侧的栏杆上,望着桥下五彩缤纷的江水,耳边回响着肚子发出的声音,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以全级绩点第16名取得了软件工程专业本科学位,却在投出27份简历后连续被四家互联网公司的HR笑着送出了会议室。他双手用力地拉住栏杆让肚子紧紧地贴在栏杆上,努力想要回忆起面试的细节,却一道题也想不起来,此刻在他脑海里辗转反复的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
小伟的母亲为了供他上大学卖掉了嫁妆,再加上两个妹妹在汕头打工才勉强拼凑出三年的学费。为了省钱3年来小伟只回过两次家,一次是过年,一次是妹妹嫁人,还有一次是找到工作后过年,现在工作应该是找不到了年怎么过尚未可知。小伟没有想起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自从被电子厂辞退小伟父亲的酒喝得越来越多,有一次在河边喝醉睡着了,第二天人就不知道去哪了。
不能再想这些事情了——小伟对自己说。当务之急仍然是工作,得赶快想一下面试出了什么问题。
一个男人的身影逐渐地出现在小伟的脑海中。小伟划着了一根火柴,伴着橘黄色火焰的光芒,男人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下身坐在一张灰色的升降电脑椅上,再加上短发和眼镜,像极了小伟学校的辅导员。白T恤面前是一张黑色的宜家饭桌,桌面上放着一份A4的面试名单,只见白T恤用右手的红色中性笔从名单上划掉了一个名字——这已经是名单上被划掉的第9个名字了。
“黄伟杰?”白T恤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会议室门口的小伟。
“是我。”
“是应届吗?”白T恤从名单下抽出一张A4纸,小伟认出那是自己的简历。
“对。”
“好,请坐——广州计算机职业技术学院——。”白T恤把简历放到一边,又把一支铅笔和一张白纸推到小伟面前,“你现在在这张纸上写一个程序,输入n,输出长度为n的斐波那契数列。”
“飞什么?”
“斐,波,那,契。长度为n的,斐波那契,数列。”
“飞播?”
“不好意思,你不符合我们公司的要求,”话音未落,白T恤已经推开了会议室的门,并用手势示意小伟离开,同时从面试名单上又划掉一个名字。“李志飞?”
“到!”
二
小伟的母亲决定到广州看儿子是因为公安分局的人在电话里告诉她小伟翻越栏杆的时候被民警拉住导致胳膊脱臼被送到华侨医院治疗。
刚到医院楼下,一位衬衫西裤、头发油亮、满面倦容的中年男人就从大堂走了出来,“黄阿姨吗?伟杰在七楼,我带你上去。”
黄阿姨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人,想起出租车的钱还没有付,等她把身子转过去车已经不见了。“阿姨,钱我已经给过了,走吧。”
小伟原本也并不认识这个男人——他在被白T恤送出会议室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注意到正准备下楼取车的衬衫西裤、头发油亮、满面倦容的CEO。
作为广州市天理信息技术有限公司的CEO,陈总一般是不会站着走进医院的,无奈分局领导的意思很明确,“现在是特殊时期——上个月那啥桥跳那个,出警不及时微博上了热搜,这次要不是孙队路过,不知道又要写多少报告,黄伟杰是在你们公司面试以后上的桥,你们必须做好他的安置工作。”
陈总当然会做好小伟的安置工作——谁知道小伟的朋友有几个知乎账号,但真正让他愤怒的是公司HR没有按照他的要求执行。天理开发岗位的最低门槛是985211,对此女HR向来是严格遵守的,问题是公司唯一的男HR因为最近招人荒,怕自己业绩上不去偷偷放了三本院校的人进来面试。
陈总认为三本院校的学生根本没有面试的价值。
小伟认为自己选错了专业,早知道工作这么难找就不学计算机了。
黄阿姨认为陈总人很好,小伟能遇到这样的老板说明学费没有白花。
三
在天理公司,有很多看上去比小伟年轻四五岁的实习生,为什么这些人吃香喝辣而自己在学校学了三年的软件开发,只问了一个问题就被公司拒绝?在百度“飞播数列代码”之后,小伟激动得把手机摔到了脸上——这不就是《Java程序设计》第二周的作业吗,面试前如果再多复习一天,肯定能答出来。
对于广计职院本届绩点比小伟更差的476名同学来说,“飞播那切”仍是一个不解之谜,因为其中125人未完成第二周作业,271人的作业是从网络上复制的,39人的作业因逐字雷同被任课老师在微信群集体口头警告。
在广计职院,有很多看上去比陈总年轻十四五岁的讲师,为什么这些人躺在学生身上赚钱而自己做了十三年的系统承包还要每天被他们“栽培”出来的垃圾骚扰?在挂掉HR经理的电话之后,陈总愤怒地把手机摔到了副驾驶座上,这些狗屁学校,就这样的水平也敢发学位证,当年他妈的就应该跟俞敏洪干。
听说陈总会给小伟安排一份工作的黄阿姨一大早就坐大巴回去了,现在车后座只有小伟和白T恤,能听到的只有车窗外的风声。小伟对即将获得一份工作而感到欣慰,白T恤对即将失去一份工作而感到郁闷。然而对工作本身小伟仍然有一些意见。
“陈总……我……”
“嗯,”陈总点亮左转向灯,准备变道,“说吧”。
“我……我不想做保洁,我学了三年软件,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面试?我这次一定认真复习。”
“你知足吧,”坐在一旁翘着二郎腿的白T恤把头往后仰,“你根本就不会写程序,你要是会写程序,我今天就不用办离职了,是吧,你说你哪怕找个人稍微少一点的地方——”
“下车再吵。”陈总对着后视镜里的白T恤瞪了一眼。“伟杰,你觉得你会写程序吗?”
就在“会”字准备离开小伟的声带时,多年素质教育的浸淫拦住了他——既然陈总这么问,那么答案肯定就没有这么简单,尤其是职院的老师好像从来都没有问过这个问题。课堂上老师一般只是跟大家解释程序的每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以及让大家完成编程作业,编程作业应该算写程序,但既然陈总这么问,那么答案肯定就没有这么简单。于是小伟抬起迷茫的眼神,“陈总,是不是你们公司对写程序的要求特别高啊?”
“这样吧,伟杰我问你,归并排序——的时间复杂度是什么?”
“……龟病?”
“归并,是排序的一种方法。嗯——你学过冒泡排序吗?”
“知道,学过。”
“没错,归并就跟冒泡一样,是排序的一种——方法。它的时间复杂度,是多少?”
小伟盯着车窗外的无限远处,目光呆滞双眼失焦的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两侧此刻红得发烫,从嘴角烫到耳背。陈总也意识到问题似乎是问错了——他此行的首要任务是稳定受灾群众情绪,而不是制造更多公关灾难。
“或者伟杰啊,我问你,你当初为什么要选这个专业?”
“……有钱,”小伟声带功能逐渐恢复,“知乎上面,在广州做软件,五千到一万,做的好的有三五万。而且中国有很多富豪,都是搞互联网,比如说马化腾做腾讯,丁磊做网易,像这些公司,他们都是在广州,所以我来广州学这个专业,”小伟用袖子抹了一下左眼,又抹了一下右眼,“我以为,学完可以挣钱,带回家,没想到,找工作这么难,”小伟又抹了一下左眼,“面试问的问题,”又抹了一下右眼,“我全都答不出来。”
随着轿车逐渐靠近收费站,车外的噪音也逐渐地弱了下来,陈总终于可以用比较低的音量说话了。“小梁,你的头后面,纸巾下面有本书,把它拿出来。伟杰你想赚钱吗?”
就在“想”字准备离开小伟的声带时,多年素质教育的浸淫拦住了他——既然陈总这么问,那么答案肯定就没有这么简单,尤其是职院的老师好像从来都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三年回家两次加上八千平的无数个日夜,我来广州如果不是为了赚钱难道是为了装逼吗,但既然陈总这么问,那么答案肯定……
“答案就在这本书里。”陈总从头顶的后视镜背面拔出一张工行卡,放进收费员从车窗外伸进来的、竹竿吊着的杯子里,“至于能赚到多少钱,那就要看各人造化了。”
白T恤手一甩把书丢到小伟怀里,然后恢复默认坐姿继续翘起了二郎腿。
小伟把书翻转过来,书的封皮是用来装订论文的浅蓝色皮纹纸,加上四角磨损的痕迹令它看上去像师兄用过的盗版课本。书名是用油性笔写的——《实用计算机技术入门》。经小伟反复确认,学校确实没有给他发过这本或者外观类似的任何一本书。三年寒窗竟不如一本书,对此小伟内心并不好受,毕竟如果只买这一本,光书本费就能省下好几千块钱。
四
绝大多数人学习绝大多数技术的动机都是赚钱,只是若被问到“为什么计算机可以赚钱”,绝大多数人的答案并不会比小伟的答案更加具体严谨——人们只是根据常识简单地认为程序员或者软件工程师的工资高低,是由他们所做的工作内容决定的,而像广计职院这样的学校的存在,就是对这种思维方式的迎合——学生们看到月入三五万的大神都在用各种语言做各种设计、开发,于是学校就安排无数XX设计、XX开发的课程吸引学生。只有在毕业的时候,学生和家长才会发现结果跟招生简章承诺的不太一样。
用初中数学的话来讲,程序员这个群体的收入是一系列因变量的一个非常复杂的函数。假如广计职院的哪位讲师能把这个函数讲清楚,那么他肯定不会甘心于在广计职院当讲师,他可以到谷歌公司去当一个首席科学家,平时给各地政府官员、企业家开讲座,比对着空荡荡的阶梯教室念课本有钱途多了。
归根结底,究竟为什么计算机可以赚钱呢?最直观的答案是:计算机是用来计算的机器,它的优点是比人类的计算速度更快,由于计算是有价值的,所以算得越快赚得越多。实不相瞒,每隔一段时间新闻里就能看到某个国家又研制出了新款超级计算机,或者新款的计算机芯片,计算速度比以前更快、耗电量更小等等。因此要通过计算机赚钱,最直截了当的途径就是去学习计算机的设计和制造。以美国芯片巨头英特尔为例,全世界有无数计算机使用他们的芯片作为核心处理单元(CPU),应用范围从台式电脑到数据中心乃至超级计算机,以至于美国政府把向其他国家禁运英特尔芯片作为一种经济制裁的手段。
英特尔2018年的利润是708亿美元。(macrotrends)
和其他商品一样,计算机芯片的设计和制造是可以分开的,这方面最知名的一个例子是美国的高通公司(Qualcomm),他们设计的手机处理器芯片被包括HTC、摩托罗拉、LG、三星、小米在内的手机制造商应用在手机中,但这些芯片都是委托台湾的台积电公司(TSMC)生产的。为来自世界各地的芯片公司生产芯片,是台积电的主要利润来源。
高通2018年的利润是227亿美元,台积电2017年的利润是329亿美元。(wikipedia)
计算机虽然速度快,但它们没有自主意识,需要由人类来告诉他们具体应该做什么。计算机熟悉的语言是“机器语言”,如果你读过一些科普书,你可能会知道这些语言是由一连串0和1组成的,因此人类使用起来非常困难。于是人们设计了各种让人类能够高效地与计算机交互的界面,比如图片、窗口、菜单、按钮等等,让看不懂机器语言的普通人也可以通过这些界面对计算机发号施令,降低计算机的使用门槛。这方面最知名的例子是美国的微软公司,他们设计的Windows系统以及配套的一系列软件,使得用户能够在完全不了解计算机内部工作原理的情况下,利用图形化的窗口系统完成不同行业的各种工作和任务。
微软2018年的利润是1104亿美元。(macrotrends)
诚然,如果没有类似Windows这样图形化的操作系统,计算机上的一切工作就都必须通过键盘输入0和1来完成,这对计算机用户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不过,有没有例外呢?通过一行文字命令能够让计算机做的最复杂的事情是什么?
考虑到计算机的存储空间和计算速度都是有限的,如果要让计算机做非常复杂的事情,就必须成百上千倍地提高计算机的存储量、增加计算机的计算速度。一般人不具备购买、维护这些专用的计算机系统所需的财力和专业知识,因此这些计算机系统往往由专门的公司或政府机构维护,普通人则需要通过国际互联网(WWW)连接访问这些计算机,使用它们提供的服务。这方面最知名的例子是美国的谷歌(Google)公司。谷歌公司的网站XXXXXXXXXX上有一个文字输入框,用户只要在这里输入一行文字,就能够得到整个国际互联网上所有与这行文字相关的信息,并且按照相关性排序。为了向用户提供这种叫做“搜索”或者“信息检索”的服务,谷歌公司需要将整个国际互联网上所有可阅读的文字内容保存下来,并根据用户输入的查询文字,在0.1秒内找到用户需要的结果。为了存储如此巨量的信息,同时应付平均每秒钟63000次的搜索请求,谷歌公司的机房看上去是这样的:
谷歌占据全世界搜索市场的90%,2018年的利润是1362亿美元。(tatista)
跟谷歌一样是提供搜索服务的、位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的例子,也有不少,比如电子商务网站淘宝网XXXXXXXXXX,用户只要在淘宝网首页输入商品的名字,就能找到在淘宝网上销售的所有相关商品,虽然它不像谷歌一样能够搜索整个国际互联网,但它通过各种技术手段解决了客户和商家之间的信用问题,使得客户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通过简单的操作付款购买他想要的商品,因此深受网民喜爱。淘宝的母公司阿里巴巴集团2018年的利润是545亿美元。(tatista)
从上面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除了设计和制造计算机,为计算机设计软件、让计算机对外提供各种服务,也能产生非常丰厚的利润。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一个问题:既然谷歌公司的搜索服务这么赚钱,为什么英特尔公司不去做呢?
简单来说,这是因为搜索系统的设计是一项非常复杂、非常专业的工作,对整个互联网进行搜索更是如此,而英特尔公司虽然擅长设计CPU,但他们并不擅长设计用来提供搜索服务的系统(即便这些系统的核心部件是英特尔公司的CPU)。那么,如果让英特尔公司的员工都去学习搜索技术,会发生什么呢?
多年素质教育的浸淫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人类学习的速度是有限的,能够用于学习的资源(尤其是时间)也是有限的,即便英特尔公司现在就掏钱让员工去学习搜索技术,在可预见的未来也不太可能追赶上谷歌公司——因为与此同时,谷歌公司也在不断掏钱让员工完善、优化他们的搜索服务。即便英特尔公司将他们的搜索结果准确度提高到谷歌50%的水平,他们也无法从谷歌那里瓜分哪怕是1%的市场份额,因为当两家的产品或服务使用成本相同,切换成本为零的时候,用户总是会切换到他们认为最好的那家。这是一个赢家通吃的世界。
换句话说,在计算机领域,尤其自中国加入WTO以来,凡是能赚到钱而且路人皆知、学校开课的技术,除了行业巨头以外,基本上都赚不到什么钱(注:这就是为什么行业巨头经常会把内部使用的软件和工具开源——因为就算送你你也没法跟我抢生意)。小伟就是这条规律的受害者——广计职院的课程内容跟社会上程序员们做的事情越像,小伟毕业后赚到钱的机会就越渺茫。
至此做一个小结,想要在计算机领域赚钱,你需要:
1.与时间赛跑,做足够复杂、别人很难学会的业务
2.或者你可以绑架客户,提高他们的切换成本(前提你得有客户)
绑架客户显然不是长久之计(除非政府愿意帮你消灭竞争对手),而要做足够复杂的业务,从计算机行业的角度,就要求计算机设备或软件的设计者相比他的竞争者能够在更短的时间内解决更复杂的问题。
这种能力是可以训练的。
(完)
文中故事纯属虚构。个别措辞有删改。加粗部分遵照原文。
[修改于 5个月2天前 - 2024/06/23 04:33:33]
时段 | 个数 |
---|---|
{{f.startingTime}}点 - {{f.endTime}}点 | {{f.fileCount}} |
200字以内,仅用于支线交流,主线讨论请采用回复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