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文章的初衷是版里关于“退学”话题的讨论。我个人对退学的话题不敢有什么见解,当初我也是匍匐在新式科举脚下的半个信徒,所以无法给出一个有说服力的“娜拉走后怎样”的答案。恰巧最近读了一本关于教育,且情节中包含退学的文学书(再吐槽自己一遍在极客论坛推广文学是否搞错了什么),姑且认为这本书对思考退学相关问题还是有一定价值的,于是想要撰文简述一下自己的浅薄见解。
我是个文科生,会且仅会写一些无聊的文章,自然没有任何立场对论坛里已经有所成就的坛友们说教。但最近在论坛活跃的青少年浓度开始增加,而且就我对如今学校教育的认知,他们被剥夺亲手创造成就的机会,程度已经更甚于我曾经身处的年代。所以,我非常想借这篇文章对有心去创造和成就的学生们说,你试卷上的分数和就读的学校,绝对不能代表你。只有完全出自你手,由你的双手和才智创造的,有客观实体的物质,才是你立足于这个世界的根基。
以下正文。
P.S. 按理说这是篇文学评论,应该发到文学版块,但如今文学版已经零落成泥碾作尘,我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放到什么地方了,若版主觉得位置不合适,还请将它挪到它应该去的地方。
上周被推荐了赫尔曼·黑塞的《在轮下》,花了三个半小时读完了。小说描写的是19世纪末德国的神学院,但在百余年后的中国读者眼里,仍旧字字锥心。
翻阅了一下对这本书较为主流的评论,大概百分之七八十是异口同声地痛斥教育制度吃人,剩下百分之二三十则有些唱反调性质地批判汉斯的软弱。但我始终认为,无论批判的是什么,现有的评论多少都有些流于表面。问题的真正症结,还隐匿在更深的,触及人类生命本质的下一层。
19世纪的教育“围城”
《在轮下》一书中汉斯·吉本拉特所走的升学轨迹,是一条通往“人上人”之路。他在文法学校就读三年,而后通过州试考入神学院,神学院毕业后即成为由国家供养的神职人员,通俗一点说就是获得了国家编制,“上岸”了。文中还提及他在参加完州试后问父亲,如果落榜能否去高中就读,被父亲断然否决,可见高中通向的道路至少并没有神学院那样光明。在此之后他又提到,如果既没能考上神学院也没能进入高中,就再也无缘受教育,只能“去奶酪店当学徒”或者“到某间办公室去做办事员”,从此过上“平庸可怜”的一生。
黑塞写下这本书的时代背景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彼时德意志第二帝国的学制大致如下:所有适龄儿童均要自六岁开始接受为时八年的基础教育,其后学生或是参加神学院举办的“州试”,被录取者进入神学院学习四年,而后成为在编牧师或传教士;或是进入为大学教育做准备的高中,然后进入大学成为科学研究者;再或是离开学校,成为工人学徒或办公室办事员,作为工人阶级度过一生。
其中最值得艳羡的是第一条路,只要成功考入神学院,如无意外顺利毕业,学生的一生都将由国家供养,并且作为神职人员享有崇高的社会地位。若是走第二条路,进入高中再就读大学,也能够投身于科学研究,成为教授或科学家。而若是放弃继续学习进入蓝领阶层,也许不能说是人下人,但也几乎可以确信,学生此生将彻底与“阶级跨越”无缘。
这条“人上人之路”貌似一经踏上便终身无忧,但根据黑塞在小说中所写,神学院“每年都会失去几个学生”,有的意外身亡,有的自杀,有的因为各种原因而选择退学。一些家境殷实的学生在发现神学院的教育和生活不适合自己时会果断选择抽身,另一些已经无路可退的学生(比如小说中的汉斯)则会因为不敢放弃已走上的“康庄大道”而硬着头皮继续,最终一些人撑了下来,另一些人则不堪重负,因病退学或是自己结束了生命。
如此看来,神学院无异于一座围城。无数学子将其视为梦中的殿堂,而对于已经身在其中的部分学生而言,这段四年的学习经历将成为他们毕生的噩梦。
入局的代价:剥夺与抽离
我国参加过高考的学生看黑塞笔下汉斯·吉本拉特考入神学院以及就读的全过程,想必会很有代入感,因为这种脚不沾地的寒窗苦读像极了我们都经历过的人生。自从天赋被当地学校的校长发现开始,汉斯就抛弃了原本的世俗生活,放弃了一切现实中的个人爱好,拆掉了养小兔子的木棚,收起了亲手制作的鱼竿和鱼线,不再与朋友玩耍,不再听隔壁大姐姐讲故事,也不再向同龄的女孩献殷勤——简而言之就是彻底脱离了正常人的日常生活,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如果说考试之前汉斯还至少保留着一点点参与小镇生活的机会,那么进入神学院之后,他的双脚就彻底离开了大地,站在了名为“神学”的空中楼阁之上。全部的生活只剩下上课和读书,同学中也少有交心好友,唯一一个赫尔曼·海尔纳还最终选择了退学。
而且最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汉斯在读书期间从未自己动手做过什么具体的事。他日复一日出于对高分的渴求和对师长的恐惧而苦读经书,除了背诵和拼写之外一无所长,没有做成过现实中客观存在,且属于他自己的任何一项成就。同样身在修道院,至少他的朋友海尔纳还保存着写诗的小本子,也自己印过讽刺小报,而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没有做成过任何一件事。
而这种与现实的抽离,带给汉斯的是毁灭性的虚无感。
他活在世上如同无本之木、无根之萍。他的理想是校长与父亲强加给他的,他的学识是在十年苦读中硬灌进脑子里的,他从来没有,也不敢出于自己的想法而去做什么——拉丁文与希伯来文之外的一切,都是被师长强烈反对着的。为了磨灭自己内心仅剩的渴望,他甚至拿起斧头亲手砍碎了小兔子的木棚,亲自斩断了与现实世界之间的连结。
于是,唯一一根拉着他让他免于坠入死亡的安全绳,也在他的斧下断落。离开大地母神盖亚,飘在虚空之中的孱弱灵魂,似乎唯一的出路只有灭亡。
一则悖论:幻觉中生存,还是清醒着毁灭?
我看到过不少评论说,汉斯一开始就不应该遇到赫尔曼,至少不应该受到他的影响。如果没有赫尔曼,汉斯会继续苦读,如愿成为牧师,也许娶一个温柔的妻子,度过平静的一生。
但这些评论者无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假设没有赫尔曼唤醒他对自我的察觉,他就真的能按照最初设想的轨道走下去吗?离开神学院后,他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的神志,还能经得起世俗生活的冲击吗?
我们在汉斯退学之后的生活中已经得到了答案:他再也无力融入现实的生活,任何一点人与人之间的正常互动和情感流动都会让他不堪重负。最终他的精神已经全面崩溃,在数次苦苦寻觅一个活着的意义而不得之后,伴随着巨大的虚无走向死亡。
这实际上就是剥夺了对自我的察觉,抽离了欲望和本能之后的必然后果。人如果不能确切地体察自己的感受,又做不到彻底的麻木不仁,所带来的混乱最终必定将理智搅成一潭浑水。
很多人说过只有抛弃原始的本我才能成为更高级的存在,才是万物之灵长应有的姿态。但殊不知,七情六欲才是人类灵魂的根基。有人说情感与理智互斥,这更加大错特错——所谓理智,正是在清晰认识到自己的感受之后,基于这种认识而做出最合理的决策。
有理由相信,赫尔曼最终认识到神学院不适合自己并且选择退出,正是这样的决策。清醒没有让他毁灭,反而让他最终健康地活了下来,成为了一个脚踏实地的人。
而汉斯之所以走向了崩溃,恰是因为他被剥夺得太多,以至于做不到完全的清醒。因为脱离真正的生活和感情已久,他已经再也提不出任何自己的想法,做不出任何自发的决策了,只能随波逐流,一切遵照他人的安排进行。
象牙塔之中的幻象只能维持一时,而一生很长,人总要走出来直面真实的世界。在最应该放眼看世界的年纪却被人为地剥夺五感的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独立行走。
由是可见,“汉斯因为觉醒才走上不归路”完全是一个错误的结论。清醒不会令人毁灭,只有沉浸幻觉太久,才会令人沉沦。
坚持还是撤退,这是一个问题
写了半天也没正式写到退学问题,总感觉涉嫌标题党,趁着还有转圜余地赶紧拧过来。这段应该算是kc特供的题外话,不算在书评正文之内。
当发现自己像轮上奔跑的汉斯一样,没有创造任何东西,没有任何活下去的目标,所有一切要做的事和目标都是被人强加的时候,最好的自救方法是:立刻,马上着手去做一件具体的事。它可以不正经,可以跟你在学校所学的没有关系,可以产生不了任何经济利益,甚至可以单纯为了玩,都没有问题。当一件东西真正在你手中成形的时候,它就将你锚定在了这个世界上。
手、脑子、自由探索的意识,和与其他人交流的能力都有一个共同点,用进废退。是否要退学这个问题的实质在于,学校教育是对你的这几项能力和意识有促进作用,还是干脆就废掉了它们。目前来看,事情向后者发展的倾向越来越严重,所以对于无数还在苦苦挣扎但至少还有救的青少年来说,离开学校这不得已的最后一步,有时也会被纳入考虑范围之中。
说来好笑,最早的学校门上还会写着“人啊认识你自己”,但谁知道两千多年后的学校已经变成了让人再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
至此我能说的只有一件事:要具象地活着,而不是抽象地沉湎于“圣贤书”带来的幻觉。无论师长和社会说多少次“你只要乖乖读书其他的一切都不要你管”,不要相信。除了读书什么都不做,将来毕业的时候也断然不会突然就知道该怎么活。
与其在轮上徒劳无功地奔跑到力竭才跌落轮下,不如一开始就来到轮下的世界,让双脚踩在现实的泥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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