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错错,莫莫莫!——科学传播学者田松博士分析“民间科学爱好者”现象
刘英楠
错错错,莫莫莫!
——科学传播学者田松博士分析“民间科学爱好者”现象
□ 刘英楠
科研和麻袋之间的故事很多。有的让人激动感佩,例如陈景润证明“1+2”用去几麻袋草稿纸。有的却带来老大麻烦,让人备觉难堪甚至寄予无限同情,例如中科院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每年收到的声称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的信件,居然也有几麻袋。
非典流行时期,人们翘首企盼SARS致病机理和疾病控制研究方面的突破,于是本报也着实收到了不少来信来访,有人根据阴阳五行理论预测非典流行趋势,有人声称SARS厌氧从而开发出新药降低人体氧气含量疗效显著,还有人洋洋万言筹划疫情控制大计。
反应的“敏锐”、“原理”的直截、取得“成果”的快速,惊讶之余,更令人困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执著于从事他们力所不及的工作,甚至很多人不惜倾家荡产?为此,记者采访了记者采访了研究“民间科学爱好者”问题多年的科学传播专家、北京大学哲学系田松博士。
记者:您提出“民间科学爱好者”概念,和通常所说的“民间科学家”、“业余科学家”等有何不同?
田松:民间科学爱好者这个命名最初是有戏谑的味道,因为我觉得“科学家”这个词和这个群体太不相称。后来这个概念逐渐清晰起来,就把它作为一个正式的命名。简称“民科”。我现在的定义是这样的:
“民间科学爱好者”是在科学共同体之外进行所谓科学研究的一个特殊人群。他们希望一举解决某个重大的科学问题,或者试图推翻某个著名的科学理论,或者致力于建立某种庞大的理论体系,但却不接受也不了解科学共同体的基本范式,不能与其达成基本的交流。
其中“不能交流”可以说是这个群体的一个判定性特征。很多民科认为自己做出了诸如推翻相对论之类的科学成就,一本正经地写了很多“论文”,到处找专家求证。他们为此付出了很多,甚至放弃了正常人的生活,不惜倾家荡产,但是他们往往连中学物理知识都不具备。我很为他们可惜,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地在沙滩上建楼。在他们十几年的理论推广活动中,难道没有人告诉他们,他们的理论是荒谬的吗?后来我才明白,他们不能与他人达成正常的交流。他们只想倾吐,不肯倾听。他们只接受那些赞扬他们、鼓励他们、安慰他们的话,而对于否定意见,他们顶多是表面上接受,事后仍然执迷不悟。
为了明晰概念,对这个群体进行准确的界定,我还对另一个群体进行了命名。那个群体也是在科学共同体之外进行科学研究的,但是他们是社会的正常人群,能够与科学共同体进行很好的交流。我称他们为“业余科学爱好者”。比如业余天文爱好者,他们喜欢观测天象,也有人发现了新的彗星、小行星之类的天体,并得到了科学共同体的认可。再如业余生物爱好者,他们搜集植物标本,也会有新的发现。但是他们不想推翻现有的科学体系,只是想在现有科学体系内部做一些具体工作。如果把“业余科学家”的称呼送给他们,我是认可的。
从中文的字面上看,“民间科学爱好者”和“业余科学爱好者”这两个词几乎没有差别。所以我强调这是两个命名,是对两个已经存在的群体分别进行命名,而不能根据名词的含义对号入座。
这个命名也可能是暂时性的,其它学者也许会有新的界定,新的命名。刘华杰博士去年发明了一个称呼:江湖科学爱好者。我觉得和这个群体的性质更为符合,但是带有贬义,不如我的命名中性。马丁•拉德纳在《科学与谬误》中描述了一种“狂想者”,贬义更加强烈。当然,“民间科学爱好者”这个命名有一个缺点,就是太长,不过可以用简称——“民科”。
目前,这个命名已经开始被接受,甚至有的民间科学爱好者也愿意接受。
记者:民间科学爱好者主要具有怎样的特点?
田松:民科在几乎所有的社会阶层都有存在,他们研究的内容几乎涉及到所有在公众中名气较大的科学领域,比如有推翻相对论,有研究永动机的,人数最多的民科就是哥德巴赫猜想的破解者了——科技日报李大庆称他们为“哥迷”。还有些人制造的理论上至宇宙生成,下至社会人生,无所不包,无所不有。然而,虽然表面上差异很大,但他们在心理特征、行为方式和文本风格上却存在很多共性。
前面我说过,能否交流是区分民间科学爱好者和业余科学爱好者的判定性特征。而民科之所以不能与人进行正常的交流,在我看来,是由于其“偏执”的心理特征。
由于偏执,他们几乎生活在幻想中。他们觉得科学共同体不接受他们的成果,是主流科学家对他们的蔑视、嫉妒,乃至迫害,所以他们经常拿布鲁诺、伽俐略自比。他们的生存能力普遍较差,很多人年过四十还要靠父母养活,但这却使得他们获得了更加强烈的悲壮感和神圣感。
他们一般没有经过基本的科学教育,但是敢于发明宏大的理论。在他们的论文里,充满了大量的没有经过严格定义新名词,论证没有逻辑,常常不知所云。还经常超出具体问题,强调爱国,强调为国争光。等等。
记者:您认为形成这一群体的原因是什么?
田松:如果这样的人只有一两个,可以说是又由于他们个人诸如偏执、强烈的功利心等心理特征造成的。但如果有一大批,那一定是某种社会问题的反映。民科现象是比较普遍的,在社会科学领域也非常之多。比如《哲学研究》杂志就经常收到大量的民间哲学爱好者的文章。他们与民科的心理特征、行为方式和文本风格同样相似。在其形成的社会原因上,也应该有很多共性。当然,会与民科有很多具体的差异。
就民科而言,1980年前后是其产生的一个高峰。目前活跃的民科绝大多数是那时产生的。经过了漫长的文革,科学家重新获得了意识形态上的正的价值,当时有本杂志的名字就叫《我们爱科学》,那种热爱几乎是狂热。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科学只是一个意识形态符号,他们并不真正理解科学是什么。而这又是主流意识形态和大众传媒对科学活动长期进行误读的必然结果。
以哥迷为例,为什么很多人只有初中文化,却敢于向“哥德巴赫猜想发起进攻”?这与文革的意识形态有关。长期的“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等贬损专家的宣传,使得普通公众不再认为科学研究是一项需要专业训练,需要门槛的活动。至今仍有很多人认为,科学发现是可以通过大会战、大比武的方式完成的。
很多民科的科学知识都来自科普书刊。但是以普及具体科学知识为主要目的传统科普对于科学活动同样进行着误导。传统科普中出现的科学家形象都是被理想化的,科学活动也被理想化了。比如也经常突出科学家的爱国精神、勤奋忘我、为了真理不怕牺牲、敢于推翻权威等等。在某种意义上,民科正是按照传统科普描写的科学活动在活动,按照传统科普描写的科学家在自我塑造。
记者:那么,对于民间科学爱好者这种社会现象,我们应该采取哪些对策?我们有没有可能劝阻民科继续他们的“研究”呢?
田松:目前社会上对于民科的看法比较复杂。民科的“精神”的确激起了很多人的同情,一直有人鼓励他们,支持他们,甚至认为他们可以成为专业科研的补充。甚至也有学者为他们鸣不平。前不久《南方周末》关于蒋春暄问题的文章就是一例。但是我想,随着理论研究的深入,支持民科的人会越来越少。
但是,要劝阻民科,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你很难与他达成正常的交流。尤其是,很多人已经把他的“理论”当成了生存的全部意义,更是难以让他们放弃。所以我觉得,民间科学爱好者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面对一个时代的悲剧,学者的力量是有限的。但是我们需要对这个现象进行研究,发现其中的问题。民科的大量存在,意味着科学与公众的沟通出现了障碍,意味着传统的科学传播出现了问题。虽然民科大规模产生的社会氛围不存在了,但是大众传媒对科学活动的误读仍在继续。因而,研究民科,不仅仅为解决民科这个社会问题提供一些帮助,对于中国未来的科学传播活动,也能够提供借鉴。
(这是《科学时报》记者刘英楠的电子邮件采访稿,发表于《科学时报》2003年8月21日,3版。发表时略有删节,此为全本)
文章来源: 科学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