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主义优于绝对主义
刘华杰


SSK笔谈，见《南京社会科学》2004年第6期，第1－4页。以下为草稿，请以发表版为准。

相对主义优于绝对主义

刘华杰（北京大学哲学系副教授，100871，huajie@XXXXXXXXXXXXXXX）


在日常语言和一般哲学中，“相对主义”是一个贬义词，少有人愿意将它安在自己头上。科学知识社会学（SSK）被认定并且自己也承认具有相对主义色彩，于是确凿无疑地，SSK的哲学存在着自身无法克服的问题。其实这是一种误解。

SSK的相对主义是一种方法论上的相对主义，它的对立面是“绝对主义”，并非一些人想象中的“客观主义”，这种相对主义与客观主义并不矛盾。也就是说，SSK学者基本上（只能从总体上作评论，个别人的个别论战性句子除外）从不否认自然科学的有效性、客观性。但是，他们的确对“客观性”有着另外的解释，即客观性并非与人无关的一种纯自然的特性，它是通过集体协商认定的，必须通过某种社会机制才能达成。理论上，SSK学者不承认与人无关的客观性。个人的经验、感受与客观性处于不同层次，科学的客观性要从一个时代的社会约定和科学的社会运行得到发生学上的说明。

与这种相对主义对立的绝对主义强调科学知识的绝对客观性、真理性，把探索性的科学活动神秘化、绝对化。绝对主义进一步可分出“主观绝对主义”和“客观绝对主义”。这自然令人们想到主观唯心主义与客观唯心主义。

其实SSK首先要反对的还只是前者，这种主观绝对主义格外傲慢，对科学探索过程做出了简单化的理解，对科学史做出了辉格式重构，对科学与社会的协调发展产生威胁。相信世界上存在着真理，并且只存在一种真理、一种绝对的真理，这本身并不会引起他人的警觉。如果这种真理（类似上帝的真理）与所有凡人都保持着近似相等的距离，即人们同样亲近和远离绝对真理，在通常情况下谁也不能宣布占有了这种绝对真理，那么这种真理观、科学观某种程度上还令人肃然起敬，只是不够现实而已。这种观念可称作客观绝对主义，通常理性主义被不现实地描写为具有这种品格。SSK并非直接想与理性主义作对，SSK既不反对客观性也不对反理性，更不反对逻辑，某种意义上SSK也是一种理性主义，只是另一种理性主义罢了。

但是，如果相信世界的完全可知性，并认定世上只有一种真理，而这种真理有幸被某些人占据着，或者某些人始终与真理形影不离，永远正确，那么这就是一种主观绝对主义了。实际上，它也只能表现为“当下永远正确”，他们还保持着不断否定过去的雅量。只不过，在此时否定过去，也只是为了与过去的自我划清界线，进一步证明当下的正确性、无可怀疑性。这种科学观相信世界上存在普遍适用的划界标准，可以一方面宣布科学真理与任何人为的因素无关，另一方面偷偷地设下暗道：允许自己具有特别的真理“访问权”，即自己掌握着划界的尺度，自己就是真理的化身、科学的代言人，凡是与自己的观念相佐就是与真理背道而驰，反对自己就是反对科学。因为什么？因为他科学，他掌握着科学的解释权，他能够判定何为科学何为非科学。当然，这些都是逻辑类型，现实中即使最露骨的主观绝对主义者也不会表现得如此差劲，他们会尽力打扮得具有“客观绝对主义”的外表，甚至对于“绝对”两字也表示不认同，因为这两个字天然容易引起非议，他们最喜欢的词语就是“科学”、“客观性”、“理性”、“逻辑”等等光芒四射的“大词儿”，而且外表给外行人的感觉是始终“堂堂正正”，全然不像SSK学者那般还需要为自己的观念辩护。

确实，在理性主义者、绝对主义者看来，相对主义天然需要辩护，而自身不需要辩护。即使一旦有人对理性主义、绝对主义的合法性提出疑问时（这种场合很少），辩护方案早已准备好了，即科学、理性本身就足以承担全部辩护职责了，因为他们（或者它们）站在科学一边、站在理性一边、站在真理一边。辩护方案照样是堂堂正正。科学、理性、真理本身就能自圆其说，在其现实性上，它们的本性就是它们自身，亘古不变，与外部关系、时代与境无关。但相对主义一方则不能辩护，他们必须苦心寻求证据、必须努力做到逻辑自洽。但是站在绝对主义者的立场上，按照他们的标准，任凭相对主义者如何解释，相对主义也注定是自我驳斥的，因而是荒唐的，不值得信赖的。

其实，只要拿掉他们的绝对主义“标准”，SSK的相对主义可以全然不存在逻辑矛盾。SSK的相对主义者没有理由在自卫中依照绝对主义者的标准行事。可惜的是，绝对主义者过分自大，此时连起码的逻辑关系也搞不清楚了。基于逻辑矛盾对相对主义的指责，自玛丽•赫西（Mary Hesse，1980）、巴恩斯和布鲁尔(1982,1991)以后，已经不再是一个致命的哲学批评了。在国内，柯志阳、陈国强等人在其硕士论文中也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但可以感觉到，相当多的中外学者，依然错误地以为相对主义注定会导致难以克服的逻辑矛盾。

中外学者对SSK及相对主义存在广泛的误解性叙述。比如把相对主义简化为：“说科学也好、迷信也好、医学也好、巫术也好，各自都是一种文化，不同文化，没有真假、对错、优劣之分。”事实上，相对主义者不会极端到如此程度，SSK的相对主义更不是这样。再举一例：“建构论又可称为‘社会建构论’。它的主要观点是：‘科学和技术的知识不是已有知识的理性、逻辑延伸，而是不同社会、文化、历史过程的偶然产物。’建构论者将科学知识看作仅仅是科学家一致同意的结果，因此是偶然产物，然后采用社会学的方法研究科学家是如何达成一致的。他们在社会学方面的研究又被称为‘科学知识社会学’。”（王巍：《相对主义：从典范、语言和理性的观点看》，清华大学出版社社，2003年，第5页）

这段话中用了“不是……而是”“仅仅是”等语气，我们试着比较下面一些话：人是一种动物；人仅仅是一种动物；人不过是一种动物；人不是动物；人不仅仅是一种动物；人是生物进化的一种必然产物；人是生物进化的一种偶然产物。据我的了解，严格说，SSK并不具有该书所描写的上述特征。如果真是那样的话，SSK的问题就严重了。

该书接着说：“建构论者不仅主张科学研究中有社会因素，并非纯粹理性或客观的。他们还进一步认为，科学的社会建制会直接影响科学研究的正确性。这正是引发建构者与科学家争论的焦点。” “建构论与捍卫科学客观性的反建构论主要分歧在于：科学知识是客观的还是科学共同体的建构。建构论认为所谓的科学知识，也就是科学共同体共同接受的信念。因此，科学知识的建立，就是相信这一理论的科学学派战胜反对派的结果。但这一结果并不是客观的、必然的，而是偶然的、社会性的。”（引文同上，第5页）这些描述的关键问题在于它从传统科学哲学立场出发，预设了一系列逻辑陷阱，即以为客观性与建构性是势不两立的，只能取其一。而SSK完全可以两者并取，科学知识既是客观的又是建构的。没有建构过程，我们甚至根本无法理解客观性。科学认识是一种能动的过程，素朴实在论在哲学上问题多多。

该书所讨论的相对主义范围更广，但作者一直认为相对主义是需要“克服“的。克服相对主义的现代意义被描述为：“由‘典范’概念所带来的相对主义，并不仅仅表现在科学哲学中，甚至可能将成为人类在21世纪所要面临的严重问题之一（9页）。”　“‘文明冲突’和‘世界伦理’是对同一个问题的两种不同回应：前者认为文明之间的差异不可能消除，最终要以冲突的形式出现；后者也承认文明间的差异，只不过强调为了文明之间的和睦共处，需要建立普适的价值标准。问题在于，我们能否克服因文明之间的差异带来的相对主义问题？因为相对主义者会辩称，不同文明的语言和价值是如此的不同，因此既不能实现跨文明的完全沟通，也不能建立普遍适用于所有文明的价值标准。所以文明间的差异不可以通过理性的讨论而消除，而只能以冲突的形式来解决（10页）。”

我认为情况完全应当倒转过来。为什么要“克服”相对主义，而不是克服绝对主义？哪个更需要克服？911事件后美国的单边主义，科学主义者的“绝对正确”不是更需要克服吗？

如何看待文明、文化、观念的多样性？难道要一统天下，整齐划一？“差异”有什么不好？“差异”不消除就会有“冲突”吗？整体和睦相处难道就不能以多样性为前提吗？事实上，相对主义可以作为一个开放、平等的前提出现。在此基础上持不同观念者、不同文明之间可以对话，而不是相反。先通过强权或者所谓的“理性”统一出来一个共同的标准，然后再商议，不大可行，也正是许多人所反对的。自然科学一直处于发展变化之中，科学始终具有不确定性，我们所能拥有的只是科学的相对真理，当然这种相对真理中有绝对的成分，只是不能把它绝对化。

我们从相对主义看到了思想解放和亦此亦彼的辩证法的魅力，相反，从绝对主义那里看到的则是禁锢和僵硬的二分法。说到底，相对主义更宽容、更开放，更面向未来，而绝对主义更极端、更保守，更着眼过去。

SSK原来对科学的向往（见布鲁尔的描述）最终竟然导致被指责为反科学，原因在于绝对主义妄称权威、控制着划界标准、对待科学自身不能采取一种自然主义的态度。SSK强纲领有多“强”？就其本身的主张（布鲁尔指出的4条）而言，一点都不“强”，与其他自然科学的要求完全一致；它之“强”，在于它进入了一个特殊的领地，“侵犯”了一个原本属于别人的领域。在那样一个领域，原本由一些权威掌握着什么是科学、什么不是科学的标准。那些人一直以来以理性主义和绝对主义的观念描述着科学是什么、应当是什么以及现实是什么，虽然他们一直过滤着实际发生的科学，“好的归科学、坏的归魔鬼”（可进一步参考田松的文章，《成长文摘》，2001年第4辑，山东画报社出版）。相对主义被指责的主要缺陷是绝对主义的逻辑所设定的。如果SSK的相对主义是一种否认事物本身及对事物认识的稳定性的形而上学观点，那么绝对主义不更是一种有关片面性的形而上学吗？




文章来源： 《南京社会科学》200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