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出余地”还是理性批判？

紫弦

有三个多月没有读《中国青年报》(网络版)，经方舟子先生指点，今拜读李方先生(或女士)
的《科学，警惕有人假汝之名》。李文称，为了有条件，有原则地捍卫“科学”，防止“科
学”成为“独裁”的手段，他必须向“科学”敲响警钟。我特作此评议，共三点。第一是关
于李方对Sagan的误解， 第二是他对“科学”权威的误解， 第三是他对“人格”与科学关
系的误解。
第一，李方称，大科学家萨根曾认为，“未来的科学理论探索差不多已经走到了终点，……
”云云，从而“有好多人出来反驳他。”如果李方不是故意曲解萨根的话，也起码是对天文
学家Carl Sagan（1934-1996）的宇宙观和科学观的最大无知。Sagan在《天体》(Cosmos.
1980. New York : Random House. 根据1980 PBS制作的13集电视节目编成)一书中说:“我
认为我们应该探索超常的现象……但是，超常现象的理论要有超常的证据”( "I believe
that the extraordinary should be pursued. … But extraordinary claims require
extraordinary evidence.") Sagan 又说: “人类是经过45亿年在幸运的环境下， 经过缓
慢的生物进化而产生的结果。我们没有理由认为这一进化过程业已停止。人类只是一种过渡
性的动物。人并非是创造的巅峰。”("We are the product of 4.5 billion years of
fortuitous, slow biological evolution. There is no reason to think that the
evolutionary process has stopped. Man is a transitional animal. He is not the
climax of creation. " 见“The cosmic connection: an extraterrestrial
perspective” Produced by Jerome Agel. 1973. Garden City, N. Y.: Anchor Press.)
如此， Sagan又何会在探索无尽的宇宙（见《数以十亿》“Billions and Billions.
1997）的同时否定科学理论的进步?
对sagan来说，妨碍科学理论进步的是伪科学。在他生前写成的最后一本书，《邪神困扰的
世界》 (The Demon-Haunted World. 1997. New York: Ballantine Books)， Sagan对伪科
学和反科学作了深刻的批判。 他认为，伪科学通过种种奇谈怪论的散播，诸如“外星人绑
架”(我想，如果加上《历史学大地震》的“史前文明理论”， Sagan必不会异议)等言谈，
使人们怀疑科学的方法，缩小科学的范畴，进而使人类的智力倒退。李文对Sagan的理解，
至少是错误的无知。
如果科学家对这样的邪神论“留出余地”，那就是对人类的不负责。
其二，科学从来不是“忌邪的上帝”。 科学理论的“权威”是建立在批判的基础上的，而
不是对科学家的崇拜。科学的理论和方法是公开的，科学界没有“自留地”，也没有神秘的
、不可言说的理论。正因为是科学的方法可以容许质疑，科学理论方得以进步。但是，没有
一个成立的科学理论能进行“自卫”。这是科学工作者的责任。李方用“忌邪的上帝”这
种“拟人(拟神)”手法来描述“反伪科学”行为、进而指责是对科学工作无知的评价。 要
知道，任可科学家都会为他/她相信的理论争辩—直到该理论被更好的理论取代为止。反之
，伪科学的理论则多以“超常”为籍口而拒绝批判。理性批判主义的科学家不“忌邪”，更
不信邪。他们认知科学理论不会因他们服从的“权威”而改变。这包括两方面。第一，科学
理论不以“权威”高低或“信徒”的多少而改变。举其近者：君不见， 法轮的“光年科学
家”不是一个个败下阵来——至今仍未发现把”光年“换算成时间的方法。第二，科学理论的
开放性容许科学工作者分辨什么是伪科学。同一个例子，方舟子(不是学物理的)和在香港大
学的一位物理学者何曾因“光年时间说”有“物理学家”的支持而“忌邪”？ 他们以基本
的科学知识就否定了某些自称是物理学家为法轮功“权威”作的“光年时间说”辩护。但李
方又称:“科学可以证明哪些东西是不科学的，但永远无权因为自己是科学而关闭对某些未
知领域的探索途径，更要对有些人假科学之名而企图实行的思想独裁保持足够的警惕。”如
果这不是对科学界的诬蔑，起码是极大的误解。第一，一个科学理论的具体性、明确性使它
易于接受现实和其他理论的检验。 第二，科学方法的开放性使它能被他人重复。就这两点
，足以令科学理论无法成为一家言的“霸主”。如果有人坚持认为某学科“独裁”，我想他
应该考虑一下他为什么不能提出更好的、符合科学原则理论，而不是喋喋不休的抱怨。
科学家和科学团体从来是勇敢的面对现实，把自己的理论推上极端的、严格的检验；而非“
留出余地”以作逃兵。科学界更不是等着“邪神”以“未知论”为名，以不可知论代替科学
探索，把科学的范畴缩少，从而使人们认为缪论与科学理论等值。同时，科学家从不认为科
学已到顶点；反之，现代科学理论都明确它的范畴和不足。但科学家认识到的不足并非是“
留出余地”把科学领域拱手相让，更非是让伪科学代替科学。科学是继承性的理性批判方法
。放下“批判“的科学无以立足。现实来说，由李方对Sagan的“理解”可见，理性的批判
永远不能停顿，科学家也永远不能放下批判的工具和武器。
李方对科学方法和科学界的误解出于对相对主义的误解。《警惕》一文显然表达了这样一种
思想：知与不知是相对的，因而科学与非科学的猜想是等值的。因而，科学的可信性（权威
）可以被否定。这里，我要作两个解释。
首先，我同意第一个隐含的前提，但我反对所推导的结论。科学理论和科学哲学的相对论不
是理论等值论。科学理论是开放的，可以批判的，因而不能成为“思想独裁”。科学理论的
相对是指出其可否证性，他随时可以被更好的理论取代。反之，伪科学是封闭的，不可否定
的。你要批它，它的捍为者首先说你是“常人”(或被“常规理论”所束搏)不理解“超常”
理论。第二说你是握杀新生事物，没有“留余地”。第三，实在不行，就用“未知论”作挡
箭牌。所谓:你不知，我不知，我们平等。然后一个飞跃：你不知，我知之，所以我的理论
无论如何也比你的“无知”好。可是，这个“飞跃”却往往不是建立在科学的方法上，而是
建立在“臆想”上。更有甚者，有人利用科学界自我批评的谦虚，以“缪论”的创作代替科
学的探索：科学理论可被证伪，“缪论”也可被证伪。我的“缪论”与科学理论等值。这里
，他们是想让读者忘记科学理论要求严谨的逻辑和证据。李文中举了两个划时代的“耳光”
，一个是相对论，另一个是量子物理。可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建立在严密的数理逻辑上
的，而不是“夜观天象，忽见‘幽浮’，是外星人来也”的非理性猜想上的。“无独有偶”
的是，量子物理也是建立在严密的物理理论和观察上的。
对伪科学的“宽容”无助与科学理论的发展。科学家从不会在伪科学理论那里得到任何帮助
——伪科学隐含了一套“余地”条件， 它的前提往往是被以往的科学理论所否定的。新科
学理论的产生也不是对“伪科学”的认可和发展，而是对“伪科学”的批判。科学的探索就
是对无知的裁判。科学相对主义(相对于“绝对主义”，“决定论”)并不是谬论纵容主义，
它是继承性的理性批判主义，包括对自身理论系统的批判。如果李方担心“伪科学”被一个
个否定以后，后继无论，那大可不必。历史上缪论层出不穷，一旦人们稍微放松理性的批判
，被否定的知见就以新的面目、术语出现。如果有人担心 对未知领域的“新理论”从那里
来，不妨看看Popper在《猜想与反驳》是怎样说的。
这里就举一个被李方点名的名人的例子。关于“地外文明”的理论，历史上被认为不算是科
学的范畴。但它完全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来探讨， 也可以用科学的手段来检验。君不见，一
百年前地球人还抱着对“月球人”的遐想; 四十多年前，美国人还相信“火星人”入侵。然
而不断的科学探索解除了人的无知。但李方却有所不知:取得这些成果的动力之一，正是被
他“误”认为是“科学末日论”者的Sagan提出了“地外文明”的可能性，并在美国的科学
界和政治界上提出对这问题的研究(见《接触》)。1996年火星探索器被命名为“Sagan”，
就是科学界对他的科学理论和努力的肯定。
李为了表明“科学”的可怕，称“以科学名义进行的恐怖统治同样也存在过。”不知是
何时？ 这是历史的东西，请举例。(可不能告诉我们:非得有证据不可么?) 李称：“古希腊
毕达哥拉斯学派发现了无理数，这使他们非常恐惧，甚至禁止任何门徒涉入这一领域的研究
。有一个门徒，仅仅因为透露了这个秘密，就被从船上丢进大海喂鲨鱼了。这是科学史上的
恐怖统治，比教会的火刑柱还早了近两千年。”看来还是“教会”仁慈点，不是么？但如果
李方指的“科学恐怖”是这个Pythagoras例子，那他就是搞错了。那是因为该学/教派是一
个秘密的神秘主义(Mystic)组织，严禁门徒向与外界透露“信息”。在哲学以外，Pythagoreans
也是一个“宗教、政治”团体，对门徒的行为有严密的控制。Pythagoreans的组织是秘
密宗教性质的。要用典，还要下点功夫。天哪，如果不知道当今对古希腊的研究进展如何，
那就简单地学点历史（用“文革”时林副统帅的话－－带着问题学）问几个“谁”吧: 比如
，谁是“他们”？他们怕什么？这个不幸的“门徒”是向谁“透露”的？怎么“怀疑论”一
下子就用完了？
其三，是对“人格”与科学关系的误解。李方称:“必须承认，再荒谬的观点下面，剔除那
些别有用心的蛊惑成分，总还有一些人是抱着求知的态度，出于一种怀疑精神。他的思考方
法乃至结论可能错了，我们可以帮助他纠正，但他的怀疑精神不容亵渎。”李方得出这种结
论，完全是“拟人化”的结果。请问: 什么“怀疑(科学的)精神”如此“神圣”，以至“不
容亵渎”？
李方是把心理分析拉进科学探索来了。它为科学工作者对伪科学的批判提出一个新问题: 科
学家要先对被批判的理论的支持者作心理分析。在认定被批理论的支持者是含有“别有用心
的蛊惑成分”以前，科学家休得开口道一词。对批评者，伪科学辨者曰:你不能批我，我可
是“抱着求知的态度，出于一种怀疑精神”的。如此“神圣”何能“亵渎”? 于是乎:谬论
满天飞，科学无处说。李方把对伪科学的批判当成是人格的批判。这恐怕正是害怕批判的最
大证明。什么东西最怕科学的批判? 伪科学。如果科学界如李所说:“从神化，到僵化，最
后死掉，我们不是已经目睹了太多的例子吗”的话，那科学还有什么可信?谁知道我们现在
学的是不是“伪科学”? 这种“神圣”的，但却是非理性的怀疑论，正是反科学的前奏，是
形形式式的“功”“法”的温床。
其实，科学的批判对事(理论)不对人。如果是“桃圆”提出文中的观点，科学家一样批。反
之，爱因斯坦的个人生活，又与“相对论”何关? 对自然科学理论提出者的心理探索如何能
解决科学问题?
最后，敬请作者对读者负责，引文给出出处;起码不要“虚晃一枪”，让古人和读者都无以
为辩。如李方所举的“古希腊哲学家”是谁? 古希腊哲学家有上百个，各有个不同地见解。
出于对读者尊重，作者应尽可能不让读者留有余地来猜作者引典的用意。不着边际的胡猜是
“空对空”留有余地的手法。一般规律是:科学反对“空对空”， “伪科学”反其道而行之。
最最后，请李方在讨论科学时少用“拟人”手法。 什么“两记超级大嘴巴”，“令人厌憎
的形象”等煽情的词，请放回文学素描本里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