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变革的一面镜子
王建辉
1828年(清道光八年),王韬出生在江苏省苏州府的一个叫作甫
里的村子,也就是现在的?直镇。这一年下距近代史的一个重要年份
还有12年。王韬后来的身份是时论家而兼编辑家,这种合一的身份成
就了他,因为单一身份的人很难当好编辑家。他壮年的经历其实也很
简单,主要是书馆13年,流亡22年,做了三件事,一是译书,二是写
政论,三是办报办出版。在中国近代史上,他有很多第一的头衔,他
可能是第一个在国外著名大学演讲的中国人,1868年他在牛津大学用
中文演讲孔子学说和中英关系;他是第一个建立近代出版业的人,
1873年在香港成立中华印务总局,郑观应编著的《盛世危言》是由王
氏作序并印行的;他是最早创办报纸的中国人,1874年在香港创办中
文的《循环日报》,近人称之为“中国近代出版第一人”。总之,这
是一个在近代中国思想界产生了多方面启蒙影响的独具只眼的人物。
尽管以现在的眼光看,王韬一生做了不少的事,但他并不得志。
他在50岁左右即自感老态。旧时国中人物40多岁便称老,说来是一种
传统。此前如傅山(?)有“年四十余,半老夫矣”,此后如知堂
40多岁自称知堂老人,延安五老其时也不过50来岁。传统是一方面的
原因,另一方面原因则更为重要,他一生几乎没有多少顺意时。王韬
在50岁后自称?园老民,老民取名号向有寓意,如34岁后自号“天南
遁叟”,又称?园,意含潜心晦迹,隐耀韬光。自称老民,还有逸民、
废民,在在表明王韬心态渐老。而自号老民之前,王韬其实也曾表达
过这样的意思,在游历英伦三岛时与人书中说:“仆老矣,晚境颓唐,
颇不得意;况复远客异国,意绪寡欢,心瘁目目毛,百凡多病。偶欲
作书,忽忽若有所忘,搦管伸纸,不知何语之从,言不能文,幸勿为
罪。”那时王韬只有40多岁。55岁那年回到故乡甫里村,王韬更自感
“垂垂老矣”。因此,王韬的晚年心态应以50岁为起点来考察。
晚年王韬的基本心态,以归国为界可分为两个时期。50岁以后,
由于长期客居香港与海外,加上久病,萦绕心怀的是希望回到故土,
“亟思归卧故乡,瘗骨先垄,狐死正丘首仁也”,“溷迹尘中,了无
尽乐,眷望故山,曰归曰归”。这种心情,凡国中人士皆同此心。半
个多世纪后在中国享有盛名的胡适在美国做寓公,暮年岁月中也有同
样苦楚寂寞的内心体验和思归的感慨。但王韬不同,不同在哪里?在
归来后又欲何为。他多次明确表示只是“筑室三椽,拥书万卷”,以
息影读书娱老,于世事不再闻问。57岁终于获得李鸿章以及清政府默
许回到故土。游子归来,三两年后复在沪上由中西人士邀,执掌格致
书院。虽然内心的痛楚和颓唐受到一定抑制,精神状态有所振作,但
主要还是为辞不获,勉力承乏的意思,归来后的基本心态,与前没有
太大的分别,如1894年与人书中写道,“弟自粤旋吴一十有三年,不
过刹那间,精神迥不如前,面目亦非故我。弹指光阴,催人老迈”,
一方面潦倒颓唐意兴萧索,一方面又担心一生湮没,在这样一种心理
矛盾中,老来颓唐的王韬欲隐不能便强打精神,一边为自己作自传
《?园老民自传》,曰:“生而作传,非古也。老民盖惧没世无闻,
特自叙梗概如此”。一边整理自己一生的著述,“今岁始得重理旧业,
俱当躬自校阅,缮写真本。伏念犬马之齿,六十有七矣。炳烛余光,
为时有限,不得不早自料理。即使不灾梨枣,亦当分储书院及藏书公
所,恐他年鼠啮虫残,同于草亡木卒为可悲耳”。“兹之刻书,非必
欲传世,亦使世间知有我之一人,庶不空生此世界中之六七十年耳”。
这成了他晚年的一件重要事情。此外,“以卖书之赀为看花之费”,
也算得晚年的一桩余兴事。不过,“载酒看花,勉随人后,意兴迥非
昔时”了。
王氏曾以“不作人间第二流”自诩,晚年却由锐进到缓行,心境
不畅乃至显示出颓唐之象,个中因由既有社会的也有个人的。一是收
入微薄,经济拮据,常有“衣食之忧”,“生活凄惨”,以至需要在
报刊上写一点换钱的游戏文字,有如“干宝搜神、东坡说鬼”之类。
人生需要物质前提,物质没有保障,在一个精神孤岛上是不能长期困
守的;二是身体极度不佳,老弱交加,百病丛困,自述56岁时忽患风
痹,几于手足拘挛,后也常处养病,年迈身衰,有耳疾、眼疾以至肝
疾,只能“日在药火炉边作生活”。王氏在风烛残年中屡叹老病颓唐
几无生人之趣,“虽齿发未衰而躯壳已坏,祁寒盛暑不复可耐,偶而
劳顿,体中便觉不快,略致思索,辄通夕不能成寐,见客问姓名转顾
即忘,把卷静坐即尔昏然”。“余于生老疾病,悲欢离合,已遍尝其
境,所不可知者,死耳。”一生颠沛,一生奋斗,到头来只落得一身
疾病缠身,心中的痛苦谁人能体察得到?三是国事的不幸和人生的坎
坷,更让他集忧成疾,疾上加疾。王韬少壮时本来就是性情中人,
“少即好纵横辩论,留心当世之务,每及时事,往往愤懑郁勃,必尽
倾吐而后快”,“酒酣耳热,辄谈昔日沧桑事,不禁唾壶击碎,泪为
之涔涔下”。可眼下,风流云走,韶光不再,他有一生抱负,却从无
致君尧舜上的时候,他有社会变革的理想,却从来没有一次实践机会。
57岁时虽结束清政府对他的通缉回国定居,历潦倒颓唐,经百事俱废,
再想有所作为也有心报国,无力回天,只能让他感时伤命,意兴萧索。
一代新人也已产生,他甘愿退出历史舞台了。将近世纪之交的年代,
是中国思想一个新的孕育期,改革思想再度高涨,而王韬似乎悄无声
息了,以至人们竟以为他不曾见到甲午战争结局便已死去了。
王韬确乎是在穷困凄凉中卒于上海的,年70岁,时为甲午战后的
两年,即1897年,距康梁维新变法还有一年。在某种意义上说,康梁
的这场变法是由他的思想催生的,因为康梁吸收了他的思想内容。记
得有位伟人说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细思王韬则可以说是
中国近代变革的一面镜子,他盛年的雄图,是中国知识分子不甘落后
奋起振作的写照,他晚年的颓唐也是中国近代对知识分子缺少关爱的
缩影,更是国之不幸的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