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10月,柏林。在时尚人士出没的西城,临近选帝侯(Kurfürstendamm)大街,宇宙电影股份公司旗下1宫殿影院的正面外墙“挂上了一幅巨大生动的宣传板,上面描绘着星空背景下的月亮和地球,还有一枚炮弹般穿梭其间的的月球火箭”。此时影院中上映的是著名《大都会》导演弗里茨·郎2(Fritz Lang)的科幻新作:《月中女神》。片方聘请赫尔曼·奥伯特(Hermann Oberth)担任科技顾问,奥伯特是魏玛航天浪潮的先驱,当时他正筹备发射平流层火箭,受到了报界的广泛关注。奥伯特论证了星际航行的可行性,由此激发了影响深远的魏玛航天浪潮,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魏玛共和国前瞻性和创新性文化的体现。动荡的1918年,伴随着一战战败、德皇退位、民主共和国建立,德国社会获得了空前的自由,同时社会和政治的紧张程度也在加剧。这些特有的外在条件催生了独创性的艺术和思想。
在离影院不远的陆军军械局驻地,卡尔·埃米尔·贝克尔3(Karl Emil Becker)中校开始调研火箭类武器复兴的可能性。从十九世纪中叶开始,随着后装药线膛炮的精度和射程获得极大提升,黑火药火箭失去了轰炸类武器的主力位置。使用火药在金属或纸质管中燃烧的传统类火箭武器,被军事专家和普通民众普遍轻视。一战中火箭武器仅局限于信号弹、照明弹等小应用。但是在两次世界大战间期,随着无烟火药的发明以及固体推进剂安全生产和存储的实现,火箭的军事用途重回军方视野。贝克尔作为工程学博士以及军械局测试部一处(弹道军需)的负责人,对使用毒气作为有效载荷的固体燃料导弹产生了浓厚兴趣。
1919年签订的《凡尔赛和约》中并未限制德国发展火箭武器,这进一步激发了贝克尔对火箭的兴趣。与大部分同事相似,贝克尔中校是个极端民族主义者,他渴望着一个强有力的右翼政权的诞生,从而摆脱和约强加在德军身上的沉重枷锁。但是在那天到来前,贝克尔和他的同事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与之周旋。在和约的限制下,帝国被禁止发展空军,只能保有十万轻装守备陆军和少量海军。陆军靠隐匿军事单位来应对数量限制,并将在国内外进行的毒气、战机、坦克等违禁武器研发改头换面,这些研发主要在苏联进行4。当然对火箭这类合法科技的调研也是重整军备的有力准备,重整军备是二十年代相对稳定的魏玛国防军日益迫切的关注方向。贝克尔对于使用火箭作为违禁化学武器载具的兴趣表明,寻找和约的漏洞并不是促成他选择火箭技术的关键因素。更重要的因素是和约对重型火炮的限制,因为贝克尔本人是一名火炮专家。他认为足够威力的火箭,不仅可以代替短程战术火炮,也可以代替远程重型火炮。
如果说贝克尔选择火箭有军事方面的考虑,那么魏玛的火箭风潮无疑是更关键的推手。1923年,赫尔曼·奥伯特开一时风气的著作《飞往星际空间的火箭》出版,魏玛火箭风潮由此兴起。奥伯特是外西凡尼亚5的德裔,1918年奥匈帝国6解体后,不情愿地成为罗马尼亚公民。他的薄册子捍卫了载人飞船这种激进的理念,还对涉及到的技术难点给出了具体的建议。奥伯特在著作中指出:与原有的黑火药燃料相比,将酒精和液氧混合燃烧的方案在技术上有压倒性的优势。这本书起初籍籍无名,1924年事情有了转机,一个定居慕尼黑,自称天文学家的奥地利籍作家接手了奥伯特的事业,他就是虎虎有生气的马克思·瓦里尔(Max Valier)。
瓦里尔的文章、书籍和演讲有力的推动了航天概念在魏玛公众中的普及。对于奥伯特大多数的理念,俄国人齐奥尔科夫斯基和美国人戈达德先前已经作出了相关的独立成果,但他们超越时代的见解在各自国家中都没有被专家和民众接受。齐奥尔科夫斯基的著作1903年就已经出版,然后就淹没在俄国无数的晦涩期刊中。戈达德在1919-20年出版了《到达极远高度的方法》,书中未直接提及液体火箭和载人航天。尽管如此,书中关于使用多级固体火箭登月的言论,还是引起了报纸“荒谬和哗众取宠”的批评,这让戈达德这个不善言辞的物理学家行事更加隐秘低调。戈达德在欧洲的影响大多局限于报界对他行为捕风捉影的夸张报道,以致于1926年他发射了世界上第一枚液体火箭的事实,数十年间在欧洲无人知晓。
奥伯特理论上的大胆,结合瓦里尔在宣传上的技巧,使航天这一概念在德国广为传播,远超他国。1927年,瓦里尔参与创办了星际航行协会,此协会更广为人知的是其德语缩写VfR(Verein für Raumschiffahrt)。协会第一任主席是约翰内斯·温克勒(Johannes Winkler),1930年以前,协会的总部位于布雷斯劳7(今波兰弗罗茨瓦夫),温克勒是在布雷斯劳工作的教堂管理员和不得志的工程师,他的新杂志《火箭》(Die Rakete)成为协会的会刊。瓦里尔与欧宝汽车公司的少东弗里茨·冯·欧宝的结盟,最终将火箭技术推上前台。1928年四月至五月间,瓦里尔和欧宝将黑火药火箭应用于赛车上,加强赛车性能展示的壮观程度,以此作为宣传。这些试验在媒体上掀起了宣传的浪潮,伴随而来的是其他的火箭特技表演:轨道汽车,滑行伞,自行车甚至还有火箭冰橇。这些曝光也坚定了弗里茨拍摄月球飞行电影的决心,他在完成《大都会》之后一直对此念念不忘。
尽管这些推广航天概念的行为,始终伴随着质疑和嘲笑。但是宣传还是引发了1928-29年的流行风潮,这说明德国比其他任何一个国家,可能苏联除外,更热切地关注火箭技术的潜力。民族主义无疑在其中扮演了关键角色,德国人试图抓住一切苗头来实现自身的科技优势并迅速从凡尔赛的耻辱中恢复过来。尽管存在着严重的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的分歧,德国人对科技化的渴望却保持了一致,火箭热潮成为了二十年代新的大众文化中一种逃避现实的娱乐。
因此在火药火箭的高调曝光以及媒体的宣传下,1929年贝克尔开始调研火箭技术。他的好奇心也被一些关于航天运动尚未涉及领域的讨论激发,比如基于液体燃料火箭研发大型弹道导弹的可能性。1929年,奥伯特在他的著作《航天之路》(Wege zur Raumschiffahrt)中,讨论了使用洲际火箭携带毒气攻击敌方城市的可能性,这显然是因为太多人都向他咨询这个问题。奥伯特认为在未来的20年到40年内,受制于精确制导技术的发展水平,这项技术无法实现。
1929年末,贝克尔从国防部成功申请到了一个小型固体火箭项目,商用黑火药组件的试验很快提上日程。五十岁的贝克尔手下有几个受过工程师训练的年轻军官,他在弹道军需处的副手冯·霍斯蒂希(von Horstig)拥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贵族头衔:德奥比尼·冯·恩格尔布伦纳骑士(d'Aubign von Engelbrunner Ritter)。冯·霍斯蒂希上尉(1893出生)是工程学博士,和贝克尔一样作为炮兵参加过一战。另外三位稍年轻的军官:埃里希·施耐德(Erich Schneider),瓦尔特·多恩伯格(Walter Dornberger)和莱奥·灿森(Leo Zanssen),不久也作为早期项目的核心管理力量加入部门。
这三人都是贝克尔实行“研究型军官”计划的成果。贝克尔本人对旧式帝国军官团反对技术的态度深感震惊,另外基于个人经验,他对战时重型火炮研发时低效的采购组织形式也深感失望,因此他在陆军中推行选择军官进行工程学训练的计划。新的陆军高层和卡尔·克兰茨教授给了他很大的支持,克兰茨是贝克尔的导师,二十年代贝克尔曾帮助他修订过其著名的弹道手册。一战以后,为了避免因凡尔赛和约而解散,克兰茨的普鲁士军方火炮实验室摇身一变,成为柏林工业大学应用物理研究所。这个授予贝克尔博士学位的研究所,发展成为“研究型军官”常规“工程硕士”项目(等同于硕士学位)的中心。施耐德在1928年,多恩伯格在1931年,灿森在1933年都以专攻火炮弹道的机械工程师身份从这里毕业。
多恩伯格后来在三人中脱颖而出,成为火箭项目主要的推动者、管理者以及政治代言人。他出生于德国西南部城市吉森的一个药剂师家庭,一战时在西线重炮部队长期服役。身为航天爱好者,1929年他就读过了奥伯特的《航天之路》。1930年起他开始在贝克尔指挥下工作,虽然他的主要职责号称是发展液体火箭技术,但是直到1936年,他关注的领域还是集中在战地固体火箭上。灿森也是一个来自德国西部中产阶级家庭的军官,从大学起就是多恩伯格的知己好友,后来在多恩伯格领导下一直为火箭项目工作。
译注:
1: 宇宙电影股份公司(Universum Film AG):简称UFA,德国曾经主要的电影工场。魏玛共和国和二战期间德国电影根据地,也是当时世界电影的主流力量。
2: 弗里茨·郎(Fritz Lang):德国著名电影导演。
3: 贝克尔(Karl Emil Becker):(1879-1940)官至陆军军械局局长,纳粹德国陆军火箭项目的主要推动者。
4: 1922年4月21日,苏德正式签订《拉巴洛条约》,其后德国在苏联境内培训飞行员,进行违禁武器研究。
5: 外西凡尼亚(Transylvania):原匈牙利王国领土,一战后,成为罗马尼亚的一部分。
6: 哈布斯堡君主国(Hapsburg Empire):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君主统治过的国家的统称,包括1867年到1918年的奥匈帝国。
7: 布雷斯劳(Breslau):原德国城市,二战后归波兰,波兰人称之为弗罗茨瓦夫,二战末期著名的布雷斯劳攻城战就发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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