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科创产业(二)
刘虎 (创新工程局)
我们常说,关注科技爱好者的梦想,就是关注世界的未来——因为爱好者是要去改变世界的。对于这句话,人们不禁要问,难道爱好者DIY一架模型飞机,却能代表世界的未来?这句话对科技爱好的价值进行了一个概括性的描述,科技爱好的确在不断的改变着世界,但并非所有的科技爱好都有这样的愿景和作用。
从领域上看,科技爱好大体可以分为两类:前瞻型和普通型。顾名思义,前瞻型的爱好主要涉及尚未被开发的领域,至少在局部空间、局部时间内它必须是新颖的。在研究进步的历程中,有一部分前瞻型爱好的推广价值逐渐明朗。特别是有些成果具有直接商业价值,一部分爱好者转变为创业者,一些敏锐的企业也迅速参与进来,使得这项爱好向专业化过渡,逐渐的由专业队伍替代原有的爱好者,进行效率更高的研究开发,逐步发展壮大成新产业。我们把前瞻型爱好向产业过渡(或者无法产业化的项目,因达到巅峰而失去新颖性)的这一过程,叫做科技爱好的“普通化”。
一项科技爱好一旦普通化,从大格局上看,除了转向职业道路者外,原有和后续的爱好者几乎一定跟不上该领域的发展形势。在普通化以后,专业队几乎一定超越爱好者。这时,爱好者们并不是立即对这一领域失去兴趣,相反,由于普及程度增高,可能有更多的爱好者,包括一些不具备学术能力的人,也有条件积极的参与进来。这就产生了普通型科技爱好。在一项普通型科技爱好中,也可能在局部地区、局部时间内,产生短暂的前瞻领域。
前瞻型的科技爱好,众所周知的如马可尼时代的无线电通信,戈达德时代的液体火箭,乔布斯早期的个人电脑……。规模稍小的领域,这种爱好更多。某些独特的地理和政治条件,也可能产生一些局部的前瞻型爱好。例如,由于航天一直是国营的事,我国历史上没有爱好者参与的土壤。所以在五年前,航天爱好在中国还是十分前瞻的。在一些细分领域也是如此,创客群体中,3D打印也曾算是一种前瞻爱好,尽管奠定其技术基础的专利都已经到了过期的年龄。
一项科技爱好属于前瞻型的时候,它的进入门槛通常较高,具体由哪些人来玩,要看机缘巧合。无人驾驶汽车在最初也是爱好者的玩具,有一些协会每年组织相关的比赛,有的时候能跑到终点就能得大奖。玩家通常是非常专业的程序员、硬件工程师、算法工程师,其中也有大量的大学教师和学生。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具有强大的学术能力,在这个群体中,很少甚至根本没有泛泛而玩型的“酱油党”。普通化进程启动以后,大型厂商迅速进入,在短短几年内就发生了质的飞越。一部分科技爱好者近水楼台先得月,通过创业或加盟大型企业,走上职业化的道路。
对全社会来说,前瞻型的科技爱好是没有方向的,它更多的出于个人的兴趣,而个人的兴趣接近于幂律分布,前瞻型科技爱好者总是处于长尾的部分。除了占大多数的迟早会消亡的方向,又只有很少一部分具有普通化的可能,例如纯科学爱好就不太容易普通化,即使比较热门的方向也只有少量的研究机构跟进。因此,对于什么爱好能在未来改变世界,是一件依赖“运气”和“机缘”的事。
前瞻型科技爱好的规模有多大呢?这就要看是否纳入职业科技爱好者。在中国,通常说到科技爱好,是指业余(Amateur)科技爱好。爱好者有其它更加正式的工作,主要靠自己筹措非商业、非政府的资金来满足自己在科技方面的嗜好。在这个范畴内,前瞻型科技爱好的规模的确不大,并且主要集中在软件领域。普通化开始以后,能做开发的人会被企业挖走,能经营的会创业,通常就认为他们不再是业余爱好者。
职业科技爱好者是一个重要概念。如果要为研究型大学拟一个理想主义的定义,我认为叫做“职业科技爱好者组成的协作机构”比较贴切。少数大型企业里面的前瞻研究部门也是这样的机构。不论是大学还是企业,都有一套效率优先的体系来保障职业科技爱好者的想法得以迅速的实现和验证。职业科技爱好领域又形成了自己的运行逻辑,有时显得似乎是一份工作——但显而易见,科学家没有上班、下班、加班的概念,也没有“为谁做”的问题,就是自己想做,并自我驱动。如果纳入职业科技爱好者,前瞻型科技爱好的规模就会很大。当然,大学并不总是理想主义的,到底职业属性多一点,还是兴趣爱好多一点,也会因时因地和因人而异。比如目前的一些大学,谈职业属性就有轻描淡写之嫌,简直可以说是血腥竞争。
业余科技爱好者很容易向职业科技爱好者转化。例如具备一定的研究能力,再有一点点商业头脑的爱好者常常搞小创业,进入到“以贩养吸”的状态。其中一部分最后会走上专业化的道路,发展成科技企业。普通化的过程也不都在科技爱好者领导下自然转进。主流的情况是爱好者们在各自感兴趣的维度做出微小创新,推动前瞻领域缓慢的进展,最终的“临门一脚”却是一些人通过所谓“跨界”的方式踢出的。建立生产、服务体系,必须经过包括研发在内大量艰巨的工作,这个所谓的跨界往往是对爱好、产业、资本的深度整合,其价值也不言而喻。
由于产业和科技爱好的运行逻辑各异,并且他们各自又是对方价值体系的负因素,因此在一项爱好的普通化阶段,必然伴随着爱好者与创业者的剧烈冲突。创业者倾向于希望孕育他的科技爱好领域烂掉,或者变成自己的后花园;科技爱好界又看不惯自己热爱的领域被别人拿出去忽悠谋利。如何将负因素转变为正因素,是科创产业界和科技爱好界同时面临的重要课题。同时也须注意,不能因为一些人看起来通过吃科技快餐而获得空前的成功,就认为跨界打劫是面向未来的正确途径。如果这样的话,科技爱好界就会丢失需要潜心钻研的前瞻领域,同时又不能认识到“跨界打劫”也是需要本事的,重演东施效颦的笑话。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科技爱好应当跟上潮流,形成面向产业进行后向一体化的共识;科创产业也需要面向科技爱好进行前向整合。前瞻型科技爱好解决的是可能性问题;科创产业将要解决的是商业问题。两者需要用不同的路线去获得效率。常见科技爱好者在创业以后未能及时转变角色,从而导致产业部分协作成本奇高,又由于爱好和产业的边界不清,而导致科技爱好的协作效率降低。
协作成本是人们进行社会协作所付出的代价,协作效率是一定范围内的社会单元在一定时间内的协作成果价值与协作代价的比值。这些概念难以量化,但可以帮助我们分析科创产业和科技爱好面临的问题。科创仪表局曾经调动一群爱好者组成全职的设计团队,但没有及时从爱好者角色转变为专业机构,于是每个人都有平等的身份认知,任何一项决策都很难达成,大家都试图用与协作相悖的方式来展示自己的逼格(例如“世外高人式”的吐槽)。这时就出现了协作代价奇高,而协作成果很少的局面,协作效率基本为零。
社会协作可以粗分为直接协作与间接协作两个极端,两者存在着宽广的中间地带。凡经过事前安排的,包括直接商讨、共同策划或通过确定的组织手段沟通的协作都属于直接协作,例如开发同一个软件的两个程序员。而未曾“共谋”的协作则倾向于间接协作,比如市场上的两家竞争企业。后者尽管是竞争关系,但结果通常是整个社会的福利增加,站在消费者以至人类社会的角度来看,他们是在用竞争的方式协作。科学研究上的前赴后继是偶然的、无法预谋的,因此通常也属于间接协作。开发一个大型软件需要上千名程序员紧密协作,作为企业行为,主要是直接协作。安卓生态下有数以万计的APP,站在全社会角度来看,这些APP是协作关系。但平均每个APP的开发者只有几个人,因此在这个生态下间接协作是主要的。
在全社会范围内,如果希望不断的提高协作效率,自由市场经济是目前最可靠的模式。它的做法叫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物种演化式的、消极的调节。在组织、团体、合作伙伴的范围之内,则主要依靠积极调节。积极调节需要从直接协作和间接协作入手,对这两者又需要不同的手段。
对于科创产业来说,一个企业内部以直接协作为主,企业之间可能直接协作,也可能间接协作。对于科技爱好来说,其前瞻领域总是发生在协作成本较低,甚至根本不需要直接协作的部分,这与除大科学工程之外的科学领域无异。前瞻型科技社群和科创产业的生态系统的任务,都主要是降低间接协作的成本。而创业企业必须降低直接协作的成本。
Github不帮任何人协调任何事情,但它承载了间接协作并大幅降低了间接协作的成本,因而有很高价值。论坛上会发生很多讨论,这种讨论通常既有直接协作的部分,又有间接协作的部分。讨论不一定降低直接协作的成本,许多时候甚至还会增加成本。但对于间接协作的成本则必然降低,否则论坛将会倒闭。比如,有人发了一条简单知识提问,对于他本人,可能协作成本降低。但对于其他所有人,都意味着协作成本的上升。常识提问如果很多,就会导致高成本预期,从而抑制讨论,并最终导致社区倒闭。但是,如果是一条常识提问诱发了深入的表述,发生了知识溢出,则这条常识提问因为提供了合适的话题起点,降低了其他人的间接协作成本。
与成本对应的是收益。对科技爱好而言,收益表现在多方面,例如荣誉和荣誉感,后者更接地气的说法是“逼格”。对嗜好的满足本身就是一种收益。对于科创产业,在商业上获得利润,使参与者过上有品位的生活,是最直接的收益。在资本市场获得地位,以及积累经济资源,从而可以去探索需要更多投入的前瞻领域,满足创业者和从业者们奋斗的兴趣,也是重要的收益。
科技爱好的最主要成本不是可以用物质来量化的部分,而是对人们兴趣和聪明才智的使用,最直接的体现是优秀科技爱好者花费的时间,通俗而言就是人力成本。幸运的是,科技爱好本质上是不计人力成本的。但是无序的争论,爱好者的不良体验,过低的人员素质及协作效率,以及资源的过分匮乏,都会抑制高品质人力的投入。基于这些认识,可以认为,增加对前瞻科技爱好的物质、文化以及教育的投入,改善爱好者的体验,提高协作效率,在任何时候都是有利因素。
对于科创产业来说,则应当按照市场经济的一般规律来考虑问题。必须效率优先,平衡投入和产出。因此我们常常要求将科创产业和科技爱好严格的隔离开来。科创产业就应该是职业的队伍,并建立强大的执行力。科技爱好者在工程领域,常常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倒不是因为他们某方面专业水平不行,而是很难组织起较大的团队并有效率的协作。产业更注重一套能让普通人,比如各类做题家干活并高效产出的机制,而不是个人技能秀。
科创产业应当注意领域,注意商业设计,在这些条件满足的前提下,则必须由“能打”的工程师按照专业队的方法来打。组织起来的专业工程师能解决“执行”的问题,比如一个天才的想法,一旦成为专业队伍的计划,往往能迅速的得以实现。但是,如果这些职业人员缺少科技爱好,则少有人能提出“天才的想法”,工程师们就不知道该干嘛。解决要干什么,和解决怎么干,在科创产业中是两个不同的层次。对“要干什么”感兴趣并愿意为此付出代价的人,才能跨越科技爱好和科创产业之间,成为“关口人员”。经验上看,如果把普通工程师当成这样的关口人员,则往往会加大内耗,影响专业队的战斗力。而如果对普通爱好者提出专业工程师级别的要求,例如“抓紧干活,少发杂音”——则会造成爱好者领域的混乱。
目前常见的“创客创业”队伍,往往不具备职业工程师队伍的基本素质。在创业早期阶段,他们更像是科技爱好者的直接协作。在获得天使投资后,需要迅速的进行职业化改造,才能建立战斗力。当然也存在职业素质很高的创业队伍,不过不是主流。在处理大创业问题时,需注意创业队伍的职业素质。
总体观念方面,应当优先促进科创产业,只有搞好了科创产业,才可以解决商业和兴趣的内在矛盾。科技爱好社群的基础建设,也应当遵循科创产业的一般原则。在科创产业良好发展的基础上,科技爱好的发展能得到更好的保障。科技爱好社群的组织和发展,需要依托科创产业建立的基础条件,尤其是强大的经济后盾,并重点关注前瞻领域,形成“产业—关口—爱好”的协作机制。
(本文部分观点由覃永良提供)
内部指导,[2016]03号。2016年5月22日向社会公开。